居住在小山坡上，房子院子不大，前后院的林木不少，尤其是后院的坡下部分，林木杂盛，一直没有认真打理，种植的竹子也被大树挡掉着阳光只长到三米来高就长不动了。那些先到为主的树木为了争夺阳光，从树到藤多数有二三十米高，大者都是橡树，要一、两人合抱。不过，这让伐木种树倒是成了闲暇时的乐趣之一。Cancan《伐檀》兮，多年前曾写过一篇《砍树记》，记录砍伐家里的一棵核桃树跟爬梯子上树砍截家里的一棵五彩樱桃树上部三分之一树干所带来的趣事。

车库里面备有油锯电锯这类机动链锯和不同规格手锯，以及各类相关配件如滑轮，缆索，铁楔，大小砍斧，软硬护腰，头盔眼罩等等，大凡跟砍树有关的器具基本都有，所缺一套爬到树上进行砍伐用的装备也在计划购买之中。

美国各地都有砍树公司，他们使用车载升降臂和烧油的大功率油锯伐木，砍伐普通大树的价格在一千五到三千美金左右，相当于一个最好的专业伐木工(arborist，woodsman) 所用的大型油锯的价格，但不包括清除树桩的价格(挖出树根，以防吸引白蚁，大的树需要额外付一千来美金，一些人选择直接进行防白蚁的药剂处理，或者用钻头钻洞之后添加燃油来慢慢烧掉主根)。铺设车辆进入林地的简易道路由于涉及法律许可之类的问题，往往更加费事，连锯树公司也不愿意干。

油锯功率大，缺点是燃油需要自己拿汽油跟机油(50：1)调配，用旧了的油锯每次启动都需要像发动小艇上的螺旋桨那样反复拉那根发动线，比较繁琐。因此，一看到一家知名电动工具厂家推出加大功率的电锯就立刻网购回来，它比专业油锯功率小，属于中型链锯，比起之前的伐木电锯的力道大，当然重量也就跟着大起来。

我家属于伐木公司拒绝服务的对象，他们的升降机难以进入后院伐木，只接受在车道两侧和平地上砍伐的容易服务的项目。因此要伐木只能自己动手。

说到伐木，一些喜爱这项活动的美国人不仅保持良好的伐木传统，而且每年都有许多伐木比赛活动，由一个一个大力士一般的比赛者比赛伐木(woodsman show)相关的各项活动，从砍伐、滚木运送、锯木,到拉锯、攀树伐木、投掷砍斧等等(这个视频里的是其中一个https://youtu.be/YnBHaq6rzcE)，令人赞叹。

伐木大体上不受季节限制，不过在树叶还没有萌发出来的初春清早进行伐木要便利不少：寂静无人，树木光洁，地面上也没有草丛荆棘虫蛇动植物之类的打搅，通常会还有积雪所带来的良好光线和视野，让砍伐和打理树段都相当安全。

现代伐木要比古人容易多了，划出和清空树木伐倒的区域，在树干的正面打算锯伐部位标出锯子开锯的线路，发动链锯，按照标记，先在树干需要放倒的一面(正面)锯出一个深度达到树径的五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 "<" 形开口(the notch，这种伐木方法是早期美国伐木工人创建和完善的，那时候还在用利斧加双人长锯伐木，包括人工锯倒直径比一辆车还大一棵足以建几十栋住房的加州红杉。原则上大树杠杆力量大，notch开口可小一些，小树树冠轻，则开口要大，科学设计伐倒树干的开口枢纽(hinge)的位置与伐倒的方向十分关键，不仅决定砍伐的安全性、避免发生危险的悬停或者半靠在其它树木顶部，而且决定锯树的最短线路与省力高效。林业工伐木开的是平口由下向上斜锯以保持圆木锯口平整，居家伐木则相反，再粗的树也只能当壁炉柴火，不用在乎圆木利用，因此开锯时是由上向下斜开的 “◢←” 这样可以一心保证效率与安全，而且留下的树桩平整。

开完"<" 形定向notch锯口之后就要先把开口中线清理切割到位，这个位置就是倒下时的中轴枢纽hinge，大树在中线hinge两侧上部一英吋部位呈三角形向后锯出侧翼锯缝，小树则直接从"<"背面开锯(附简图)。一切就绪，就可以换到树背面进行最后的锯伐了，这时候树干只能倒向开口定位的前方方向，因此伐木者可以在后面安全地锯向notch开口的中轴线。

长话短说，背面的锯口要在比前面下方锯口高几公分的位置开锯，大约锯开背面五分之二横截面之后，就可以抡起砍斧，把一到几个伐木专用的三角铁楔块(wedge)背后一面的锯缝向里打进去(会带来类似古人“伐木丁丁”之声)。这时候把电锯插在楔块顶起来的断层里解决剩下的部分。很快，古老的杠杆原理发挥作用，失去平衡的树体开始发出开裂响声，随之伴着巨大的声响向前倒去。放倒一棵大树的最危险活儿就算完成了。

【补充一段：看到链锯能像切菜那样切入高大挺拔的树木就知道用它锯树是多么需要安全的事。伐木业受伤和死亡率远高于其它行业，而那些难以砍伐的树则被叫做“寡妇制造者”，因此，没有充分的专业知识培训与准，以及合适的身体状况不要使用链锯伐木。我看的教学片里面美国一位十多年经验的专业伐木工人解说了他是如何被自己的链锯锯开半个腹胸腔的。这还不算链锯反弹(kickback)导致的头部灾难。链锯的速度很高，纵向开锯时其最前端上半部一旦遇到硬物就会在十分之三秒的时间弹向操作者的头部，这样的零点三秒绝非人类所能反应躲避的。另外，教材说每年还有三千多的伐木者眼睛受伤，因此，这里聊的不能用作伐木指南，只算是普通诗文背景记录。另外一个问题是伐木受到树木自身重力分布的影响，树木一旦长得不正就很难控制倾倒方向，那样的树木只能通过从树顶分段伐木的方式逐段锯掉和吊离，非专业设备和公司不可】。

用掉几个周末，一连在后院里放倒了大小十来棵树木，它们的树梢上已经布满了红色黄色的叶芽。在这样初春雪地的清晨，树木轰然倒下的声音震撼人心。同样被震动的是早晨树林中的鸟儿和出来觅食的松鼠。有两只不知名的灰色鸟儿不断在周围树上观察我带来的声响。松鼠则跑到隔壁树上去忙碌。

后院居住有两种松鼠，一种是在大树上生活的大松鼠，又叫美洲灰松鼠（学名：Sciurus carolinensis），另一种是主要生活在地里灌木丛里的斑纹松鼠（学名：Menetes berdmorei），黄栗色，体型虽小却十分可爱，背上有三道漂亮的花纹，脑袋侧后面各有一条浅一些的纹路，因此也叫五道眉松鼠、金花鼠或者花栗鼠。它们刚刚从地洞里结束冬眠，曾经筑巢产孖的臭鼬还没有出来，土拨鼠则比我还积极，已经在地下放倒了我种了多年的一棵观赏红枫和一株球形卫茅。

不知为何，一个人锯树，每次坐下来歇息时脑子里想的多是那些伐木古诗。

"伐木丁丁（zhēng zhēng），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 (远方)伐木砍树的噔噔响声，伴和着鸟儿嘤嘤的鸣叫声。鸟儿从那深谷中飞来，落在高高的大树上面。小鸟为何嘤嘤不停？那是为了获得知音。你看连那小小的鸟儿，都知道求友嘤嘤，相和相亲。何况是我们人类啊，岂能不深怀友情，...。[春秋《诗经·小雅·伐木》]。

古人重情尚义，儒家「仁义」二字源自“宽广正直”，引申为孔孟的“仁爱正义”。《礼记·曲礼上》：道德仁义，非礼不成 (孔颖达 疏：仁是施恩及物，义是裁断合宜)。它们最终融汇成中华传统精神里面的「文化」与「气节」，仁者无敌，大义凛然。而气节又成为诗歌境界的体现与鉴别真假文人真假诗歌的指标。古人诗词作品中伐木诗成千上万，诠释的就是这样的情义，虽然其中少有嵇康阮籍那样真正伐木打铁的伐木者，大多数文人的伐木诗歌感兴寄托的是曹植那样《鹿鸣》、《常棣》、《蓼莪》和《伐木》里面对情义友爱的「嘤其鸣矣」。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两首王阳明的七律：


再游延寿寺次旧韵

明 王守仁

题注：居越诗。正德辛巳年归越后作

历历溪山记旧踪，寺僧遥住翠微重。
扁舟曾泛桃花入，歧路心多草树封。
谷口鸟声兼伐木，石门烟火出深松。
年来百好俱衰薄，独有幽探兴尚浓。

送蔡希颜三首 其三

明 王守仁

题注：滁州诗。正德癸酉年到太仆寺作

何事憧憧南北行，望云依阙两关情。
风尘暂息滁阳驾，鸥鹭还寻鉴水盟。
悟后六经无一字，静馀孤月湛虚明。
从知归路多相忆，伐木山山春鸟鸣。

「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惟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文心雕龙)》 嵇康和阮籍是魏晋南北朝广为时人仰慕的伟岸之士，南北朝文坛代表者。他们比今天商业包装出来的男星们在身体和思想上更挺拔高大健美，这与他们不是普通文人而是崇尚伐木打铁躬行自然的气节之士有关。《世说新语·容止第十四》通过小觑相貌俊秀的美男子嵇延祖(延祖是嵇康与长亭公主所生的儿子嵇绍之号)来赞誉嵇康相貌之秀：「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

伐木锯树是体力活，放倒树木只是任务的一部分，还要跟着将树干伐成许多段，搬运垒放处理树桩等等。 因此，每次砍伐不到半天就气喘吁吁，不能继续驾驭沉重的链锯。周末寒风凛冽，在雪地里再高的靴子也会迅速湿冷起来(推荐购买美国消防队员用的特种雨靴，超级结实防冻)。大体上每消耗完一大瓶的饮料，链锯就跟着用完几百毫升链齿润滑油(近年美国伐木用的几乎都是环境安全的食用色拉油，以代替化学合成的链锯油)，就预示着到了回家取暖吃饭休息的时候，直到补充能量和休息足了再开工。

周一六点早起，不到七点钟已经砍伐堆放好头天余下的一棵直径二十来英吋树体倒斜的树，算是赶在上班前伐完了这个周末的工作份额，赶时间是因为天气预报说晚上又要有两尺以上的暴风雪。

端起热饮，暖暖地守在电视屏幕前，绍船山余绪和诗韵拼凑一点诗句。(注释省略，嘤字出，上句调整为坐字；伐木丁丁里面的“丁”字在古代发音与现代不同，不大可能是叮咚的“丁”音，在《韻會小補》里注为叶都阳切，音當。在这里除了有zhēng音解说，还有“噔”、 “哽”等古代发音的可能。)